斑斑斑尾巴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灰烬是透明的颜色

首先张南乔没有妹妹,因此张南乔妹妹也不会有男朋友。


但是现在的这个人,满面诚恳地对张南乔说:“是我啊,我是你妹妹的男朋友,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对了,他说这话时,是悬浮在张南乔家窗外的。


张南乔家在十一楼。


张南乔有点拿不准主意,是把他当成幻觉呢,还是像恐怖片里一样,大喘气地叫喊“你别过来”呢?


最后张南乔还是走近窗户,隔着玻璃冷冷地看着他:“你搞错了,我没有妹妹。”


他愣了一下,很着急地说:“是不是她生气了?啊,对不起,也不是我想死的,实验室出事故也没办法啊……可是她会很生气吧,说好的约会却一直不出现……你帮我劝劝她吧!”


张南乔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翻过无数经典恐怖片,从林正英到史蒂芬金,但他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抱着胳膊说:“你真的搞错了,请去别家看看吧,还有,别敲我的窗户,周围的邻居会报警的。”


说完张南乔拉上窗帘,但是他仍然锲而不舍地喊着:“你难道不是叫张南乔吗?你二十一岁,在C大,你喜欢打撸啊撸,喜欢恐怖电影,喜欢游泳,最讨厌有人借你的书不还,小时候养过一条金毛叫大雄,一只兔子叫叮当……不是吗?”


张南乔拉开窗帘:“你说的这些我居然无法反驳,但是,我没有什么妹妹。”


他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能先让我进去吗?有人路过往上看的话就糟糕了。”


张南乔迟疑一下,还是打开了窗户,他轻巧地爬进来,不是贞子那样的爬法,而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翻过你家墙头的感觉。


“我想……”他的话突然停住了,怀疑地打量四周,“这是你家?”


张南乔没好气地说:“所以说你搞错了吧!”


“不不,”他连忙说,“只是,只是和我印象里的有点不一样……比如,你们家的阳台,一年四季都有花,很漂亮,但是现在……”


“自从我妈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养过花了。我最烦花花草草的了。”


“是吗……阿姨去世多久了?”


“十八年。”


他吃惊地看着张南乔,好像张南乔才是那个半夜乱敲别人窗户的鬼:“但是你妹妹比你小三岁……”
“所以说,这都是你的幻想吧,我不知道鬼也会做白日梦。”张南乔讽刺地说。


他迟疑地说:“我觉得你好像不太一样,你平时不会这么说话。”

 

张南乔有点不悦:”我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你爱听不听吧。”

 

那个鬼走向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皮沙发,似乎十分熟门熟路地想坐下。张南乔立刻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大刀阔斧地坐到沙发上:“进也进来了,你可以出去了吧?门在那边,不送。”

 

他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坐在客厅里的一张小板凳上:“到底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

 

“我信不信你有区别?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好走不送,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妹妹,你到地底下去叫我妈生一个还比较现实。”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一天的时间。”

 

张南乔很想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这个人,不,鬼脸上的一些东西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思绪突然奔回很久以前,他穿着宽大的校服,在宿舍楼下打公用电话;“爸,这次家长会老师一定要求家长到场,和填报志愿有关。”

 

另一头说:“你们学校事怎么这么多,你和老师说我在外地,没有办法,就这样吧。”背景音是一个稚嫩的童声:“爸~爸~”

 

他拿着只剩下嘟嘟声的电话,轻轻说:“可是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他最后只是说:“你待在客厅,不许动我的任何东西。”

 

张南乔看着他狂点头,像一只大型犬,突然心里有点不爽。

 


张南乔回到房间,几乎是秒睡,他的事情很多,他要上课,要打工,要面临着毕业找工作,每天都筋疲力尽地回家。他几乎立刻就忘了客厅里的那个麻烦。

 

第二天六点,张南乔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起床,随便套上一件衣服,睡眼惺忪地从冰箱里翻出一片面包,叼在嘴里才发现味道不对,立刻冲到洗手间呸呸呸一阵狂吐。

 

流年不利。张南乔想,打开洗手间的门,突然一个如同一百瓦灯泡的笑脸闪得他睁不开眼:

 

“早上好!那面包过期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给你煮了小米粥和鸡蛋,希望鸡蛋没坏吧我闻不出来。你的冰箱里怎么有这么多过期的吃的!”

 

张南乔沉默地从小米粥里捞出一堆米虫尸体,鸡蛋散发着地狱硫磺的味道,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根本不会做饭吧?”

 

那个人搓着手:“是这样说……但技术上还是没问题的吧?只是食材方面……”

 

张南乔沉默地拿上东西出门,那个人跟着他到玄关,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不是我原来的世界。”


张南乔一边穿鞋一边问:“什么意思?”


“你知道平行世界吧?或者叫多重宇宙论,就是说有很多宇宙,每个都有些不一样,每次微小的选择都分裂出新的宇宙……”


张南乔不耐烦道:“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忧伤,“你妹妹不存在,我也不存在。”


“你不存在?”


他点点头:“昨晚我在网上查了我的名字,ID,什么信息都没有……所以我想……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张南乔说:“你自己不能去吗?”


“恩,好像有点困难……”


“什么意思?”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昨晚试过了,好像不能离开你五米之外。”

 

张南乔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这个设定难道不是玛丽苏言情必备吗?先不得不住在一起,接下来无法离开五米,然后是不是要在一个电闪雷鸣月黑风高的夜晚说我好怕我能不能和你睡一起呸呸呸住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理他,自顾自出了门。他需要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打工,现在时间已经晚了。

 

从家到学校要倒两次车,不太方便,那个自称是鬼的家伙一直乖乖跟在他五米之后。张南乔注意了一下,确实没有看见他刷公交卡,就这样顺利地上来了。但也许只是今天司机眼瞎了呢。

 

最后一段路张南乔下车步行,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四月的天气还有一丝凉意,迎春花已经开过了,绿色的枝条从路边的花坛里探出,落了一地黄色的碎花。一对高中生情侣背着书包,手牵着手和他擦肩而过,女孩围着粉色围巾,男孩侧头和她说着什么,两人看起来很开心。

 

张南乔终于赶到便利店,同事阿青朝他挤眉弄眼:“昨晚有活动?”

 

“没有啊。”

 

“得了吧,我就没见你迟到过一天,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说起来,其实你也长得不错的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脑洞真大。”张南乔笑了,“快把卖掉的货补上啊。”

 

阿青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不漂亮但是活泼开朗,张南乔把一箱货物从后面的仓库搬出来,她麻利地拆开纸箱,拿出一包包小零食摆到货架上,一边和他聊天:“你快毕业了吧大学生?”

 

“恩。”

 

“那你很快不在这干了吧?”

 

张南乔想了想,回答她:“我不知道。”

 

“诶?你以后要干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

 

“总不会还在便利店打工吧。”

 

“说不定哦。”

 

阿青似乎以为是张南乔在逗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她在这家店待了快一年,张南乔打工的期间很多时候和她一个班,她是个很好的人,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但是除了上班时候的交谈,张南乔对她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了解她,如果不是必需,连她的微信也不会加。对其他人也是这样,他的手机里只有不得不联系的人。大概不超过十五个。

 

大家就像下雨时池塘上的浮萍一般,偶尔碰见,又很快会被水波推开,不知道去向哪里,十年以后在街上擦肩而过却不相识。现在认识的这个人,过几年可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既然如此,了不了解又有什么区别?

 

那个人一直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外,或坐或站着,很无聊的样子。张南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阿青说:“外面那个人好奇怪。”

 

阿青往外看去,眼神直直地越过了那个人,困惑地问:“哪一个?”

 

“恩……个子高高的,穿灰色的衬衫,眼睛有点像元彬……”

 

“什么什么?!哪里哪里?!”阿青狂呼乱叫起来。张南乔终于确定她确实看不见。说像谁谁谁是他随口说的,他对人脸的敏感度很低,有一次他夸阿青长得像蔡明,阿青一整天没理他。

 

那个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好奇地看进来,正好对上张南乔的目光,于是就笑了一笑。

 

好吧,还是有一点点像的,低配版吧。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他挑了一些运输或储藏原因破掉的丸子,给自己烫了一份关东煮,阿青一边帮他入账一边说:“店长真该给你颁发最佳员工,有问题的东西你都给买走了。”张南乔拿着关东煮推开门,那人立刻跟上来,但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一只黄色虎斑的小猫突然从路边花丛中钻了出来,对着张南乔喵喵叫。


学校这一带流浪猫狗很多,大多数是学生因为好玩养在宿舍里,毕业的时候就直接扔掉了,和那些照片,衣服,课本一起,都是曾经爱惜过的东西,最后却被遗弃。遗弃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不喜欢了”。


张南乔熟视无睹地走过它,但是没想到它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张南乔停下来低头看它,它在他的脚边打着转,时不时抬头朝他叫几声。


张南乔想它大概是闻到了关东煮的味道,绝大部分流浪猫都对人很有戒心,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这么胆大。他用竹签挑了一颗牛肉丸在路边,那小猫立刻跳过去埋头吃起来。

 

“我……我想试一试。”那个人突然开口,他弯下腰,伸出手,有些迟疑地触碰小猫柔软的皮毛。

 

小猫毫无知觉,依然吃得呼噜呼噜得,小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

 

他直起身来,苦笑说:“果然不行啊。”

 

张南乔假装看远方,说:“你家的地址在哪?”

 

“诶?可是,你下午不是有面试吗?”

 

张南乔的眼睛刀子一样杀向他,他缩头缩脑地解释:“用电脑的时候看到了你的邮箱……不小心的!XX公司挺好的,和你专业也对口,对应届毕业生来说,还是进大公司平台好……”

 

张南乔把剩下的关东煮塞进嘴里,自顾自走着,不管愿意不愿意,他还是投了几家公司的简历,托了C大的福,初筛都没什么问题。但到面试,所有的问题都大同小异,苍白得让他无所适从。无非是“请自我介绍一下”“你对自己的职业有什么规划?”“为什么你觉得能胜任这个工作?”然而这些问题张南乔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周围的任何一名同学,其实也没有答案,但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打扮得像房产中介,靠着网上传授的诀窍,做出热血昂扬的样子,和面试官聊天套磁,展示自己四年的奖项和证书,如此努力地做一个主流社会的合格产品。合格产品才会有人买单。

 

而张南乔,则像个有瑕疵的次品,于是从流水线下来以后,就被扔到了一旁。所以遇到相同情况的不良品时,他总会放弃正常的商品买下来,觉得它们被辛辛苦苦生产出来,却没有机会被使用就扔掉有一些可怜,大概是一种潜意识的同病相怜。


也许在便利店继续打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目标,也没有什么人对他抱有期待。而且快过期的便当还可以拿回家吃。



他们倒了一趟车,来到了城东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里,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张南乔仰头寻找他说的那间屋子,阳台上挂着深深浅浅的衣服和高高低低的腊肉。张南乔敲门,一个中年女声传来:“谁啊?”


“我找……”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转脸看他。

 

那人仿佛很正式地挺直了背:“时景。”

 

“什锦?”

 

“时间的时,景色的景。”

 

“呃,好的——你好,我找时景,他在吗?”


门打开了,露出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人:“谁?你找错了吧?”


“他之前就住这的,姓时的一家,时间的时,是不是搬走了?”


“我们家住这儿十几年了,没你说的这人。”


门关上了,张南乔回头,他站在张南乔身后,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们默默向公交站台走去,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他说:“这样也挺好的,不会有人为我伤心了。”


张南乔想说只是这个宇宙而已,其他还有千千万万的宇宙,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时景忽然问他:“如果你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给你爱的人带去很大的痛苦,你会选择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张南乔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离开过别人,都是别人离开我。”

 

时景沉默了,他们肩并肩站在公交站牌下,午后的马路上很空荡。过一会儿,时景自顾自地说:“我以前会觉得,从来不要出现过比较好。”

 

“现在呢?”

 

时景看着他笑,眼睛亮亮的:“现在啊,有点后悔。”

 

公交车来了,在他们面前打开门,只有寥寥几个乘客,司机打着哈欠。春天的阳光太舒服,让人想像猫一样伸懒腰。

 

他们并肩坐下,张南乔问:“那个世界的我是怎么样的?”


时景想了一会:“和现在差不多。”


“可是你刚开始说不一样。”


“刚开始觉得有点不一样,但现在觉得其实也一样。”


张南乔笑了:“是吗,我倒是很难想象自己有妈妈而且还有个妹妹的感觉。”


妈妈去世后,张南乔被托付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照料了很长时间,因为爸爸的工作需要长期出差在外,后来,就直接定居在那个城市,另外组建了家庭。初中回城开始张南乔就一直住校,后来因为不太习惯,就搬回这间老屋里独居。他并没有太多朋友,更不用提认识什么女孩,妈妈的脸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他有一张照片,是父母刚恋爱的时候出去旅游照的。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和塑料凉鞋,靠在一块“国家5A级风景区”的石头上,旁边站着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人,两人有些害羞,中间隔了有一米,努力朝着镜头笑着——大概是拜托路过的游客拍的照片。

 

那张照片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拿出来了,自从他懂事以后,就刻意遗忘了它的存在。但这一瞬间那景象在他的记忆里无比清晰,她有一头软软薄薄的长发,天然是栗色的,他有一双眼角稍稍下垂的眼睛,显得青涩又拘谨,这一切组成了每天在镜子里都会看到的那张脸,他自己的脸,也曾有机会再组成一张。

 

张南乔转过头,看车窗上映出的模糊倒影。但身边的位置空无一人。

 

记得很小时候,他们家的阳台上种满了月季,铃兰,石竹等,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后来因为无人打理,植物都枯死了,只留下还带着一些土的空花盆堆在阳台一角。

 

如果家人都还在的话,那里也会像时景说的一样,是一个美丽的角落吧。


妈妈,妹妹,张南乔在心里勾勒这两个陌生的称呼。


“她……你妹妹说你人很好,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冷淡,其实很细心,大雄死的时候你哭了很久,从此你就再也不养狗了。”


张南乔还记得大雄,是爸爸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礼物,每天傍晚会到路口接他回家,结果就不小心被车撞死了。


“你小时候经常骗她的零花钱,说一起存起来买银河列车的车票,其实全部被你拿去买弹珠和小纸卡了,但是有一次她被高年级的小流氓勒索,你一个冲上去打他们三个,结果被揍得很惨。”

 

“她说你高中填志愿的时候,和你爸大吵一架,半夜离家出走,她一边哭着一边找你,结果十分钟后在离家最近的那个网吧里就找到了。”


张南乔想着那样的情景,不由笑了起来,其实他的童年过得不是太开心,祖父母年纪大了,怕他出事,管得很严,非常无聊。村里的小孩呼朋引伴地去摸鱼去偷瓜的时候,他只能从窗户里远远看着。

 

但是被他这样一说,张南乔脑海中浮现出他和一个小丫头在巷头村口抓蟋蟀,放风筝,拿着一块钱一起买小零食吃的样子。她也许想玩翻花绳而他只想快快跳进夏日的溪涧里去逮鱼,她也许哭丧着脸来问他数学题目而他嘲笑她是个笨蛋,她也许曾挽着这个人的胳膊,羞涩又幸福地介绍给他,但是这一切,在这个世界都不存在。


真是一个孤独又无聊的世界。

 

午后的阳光洒在公交车座上,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洒下它们嫩叶的影子,张南乔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她和你很像,眉毛很淡但是细长,头发是软软的栗色,喜欢喝甜的要死的奶茶,体育很差劲。”

 

张南乔笑出眼泪:“听起来有点糟糕啊。”

 

坐在前排的乘客惊恐地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他下一秒就要拿出炸弹。

 

时景低声说:“不会,她特别好。”声音温和又柔软。

 

 

他们在C大下了车,这也是时景在另一个世界的母校。时景说他是理论物理系,并且已经拿到了保研的资格,张南乔真心诚意地赞叹了一声学霸。他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就放飞自我,门门吊车尾。也不知道高中是憋着什么气一举考上的C大。

 

他们走在那条著名的大道上,两边是已经郁郁葱葱的梅树。在冬天的时候,这一片会腾起如同火焰一般的红梅,但张南乔从来嗤之以鼻,在同班女生拍完艺术照发到朋友圈给大家点赞时,非常煞风景地留言:好,像江姐!

 

一个个年轻活泼的身体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都太快乐,以至于容不下任何忧愁。路过一幢苏联风格的教学楼,时景停下脚步,指着那幢楼说:“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你睡过头,差一点错过考试,横冲直撞地狂奔,我骑着车路过,把你撞飞了十米,围观群众都以为出人命了,你却很淡定地爬起来,仰着头不让鼻血流出来,进了教学楼,然后据说监考老师都差点跪下了,都说C大历史上从没有这样用鼻血做墨水写血卷的奇男子。”


张南乔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个我听起来可有意思多了!”


他继续说:“你还有脸盲综合症,我请你吃了三次饭,你才认出我是那个肇事者,然后你就借了我的山地车,并故意把它撞坏了。”


他们路过篮球场,扒在绿色的铁网上向里看,时景说:“你打球喜欢耍赖犯规,我们两个系的篮球赛,我肚子都快被你胳膊肘捅烂了,不过你们还是输得裤子掉。”


他们走过建成八十多年的图书馆,上面的常春藤爬了一墙,偶尔露出砖红色的墙,时景说:“你讨厌别人借你的书不还,但是你经常借我的书忘了还,我如果有什么书找不到了,一准在你那……那也就算了,图书馆的书你也不还,所以我只好把你借书的日期写在每本书的扉页上,但是你还是欠了三百多的滞纳金,天天被图书馆的漂亮学妹催款。”

 

张南乔抓了抓下巴,不满地说:“你别编排我,谁不知道我一看书就想睡觉,我找你借什么书,原版花花公子我考虑一下。”

 

时景认认真真数起来:“《时间简史》、《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理想国》……”

 

“停停停,这些玩意儿我借了真的看吗?”

 

时景大笑起来:“那要问你啊!”


最后他们来到湖边广场,住在周围的居民和大学职工的家属晚上会来锻炼身体。这大概是这所百年名校唯一不名校的地方,学生们向保卫科投诉了无数次,最后忍无可忍,派出街舞社每晚同步尬舞,收效甚微,于是散打社,吉他社,英语社纷纷前来助阵,把湖边广场变成了曲艺杂坛,堪称C大一景。

 

时景说:“你酒量不算坏,但是酒品很烂,每次喝醉都要拉人跳舞,还非得在湖边,说是锻炼身体。但是你根本就有四肢不协调综合征。”


张南乔说:“是吗?哈哈,我还挺厉害的啊,是街舞还是爵士啊。”


时景怜悯地看着他:“是广场舞。”

 

张南乔的笑容僵在脸上,时景火上浇油地说:“有一次你非得领舞,最后被几个大妈追着绕湖跑。”

 

夕阳西沉,余晖在湖面上镀上一层碎金,波光粼粼,时景继续说:“但也因此认识了你的女朋友。”

 

“嗯?嗯?!”张南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女朋友什么的……”

 

他的脑海里走马灯地闪回从小到大接触过的雌性生物,从楼下王大爷养的京巴小花,到灌篮高手的赤木晴子,再到永远留着琼恩雪诺头的高中班主任,最多够上“女”,连“朋友”都有待斟酌。“女朋友”这三个字光是组合在一起就让他觉得要炸掉过去二十一年苍白而贫瘠的人生,他从爆炸的废墟往外望,一片如同旅游宣传画般的鸟语花香。

 

他发着愣,想问更多,却又不敢, 就好像突然收到了“恭喜您已被选为XXX幸运用户”的手机短信,长久的经验告诉他不过是镜花水月,然而却又隐约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时景说的,那个世界的他的一切,他都无法再拥有,那是不是,他真的还能抓住些什么?

 

脚边忽然有毛茸茸的触感,他低下头,一只小虎斑猫正擦着他的裤脚蹭来蹭去。

 

张南乔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曲起手指从它的头顶抚过,那只小猫仰起下巴,微微眯眼,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呼噜声。

 

他以为转移注意力就可以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但时景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突然对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大喊起来:“喂!你好!”

 

张南乔吓了一跳,连忙说:“你别乱喊……”然后才反应过来,别人是看不到时景也听不到他的。但那个女孩已经听到了动静,抬头向他看来。

 

她扎着马尾,有一双圆圆的杏眼,额角上带着孩子般翘起的绒毛。湖边广场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来布置晚上的活动了。她手上拿着一叠塑料凳子,正一个个分出来,摆成半圆。

 

“咦,哪里来的猫?”女孩放下手中的凳子,走近几步,小猫喵喵叫着迎上前去。张南乔的手掌一下子落了空。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蜷起手指,指尖仿佛还留着那个小小的身体的温度。

 

“就是她,挺可爱的吧。”时景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笑容说,“你呀,永远都是这样推一步动一下的脾气,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张南乔想反驳说我才不是,但他说不出话来,女孩抬起头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同学,是来参加英语角的吗?”

 

“呃,我……”

 

女孩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套头衫上:“你喜欢星战啊?正好我们今天的话题是科幻,Science Fiction,一起参加吧。”

 

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前,是一句英文“I’myour father”,他习惯地想要拒绝,却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女孩就当他是同意了,招手请他坐下。

 

暮色低沉下去,路灯发出黄色的光辉,像一首温柔的歌,阿姨们有说有笑的扛着音响,穿着整齐划一的广场舞服来了,一旁的街舞社立刻开始热身,低腰垮裤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张南乔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塑料凳上坐下,晚风轻轻拂过,带着湿润的泥土的气息。他从未如此感受过,日常普通的存在是这样真实又惊人,每一个人,每一朵花都仿佛是一首史诗。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从星球到尘埃,然后稳稳地沉浸在名为此刻的时空中。

 


时景在路灯下走着,灯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台阶上投下一片暗金色的光辉,一对对校园情侣手拉着手,从他身体中穿过。他走上后山,从高处看着整个校园,再远一些,是整个城市。华灯初上,夜色温柔。

 

“喂!你这个家伙!”

 

他回过头,看见张南乔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们学校就屁股大的地方,不也就这里我们没来了吗——你跑什么呀。”

 

时景笑了笑:“不做电灯泡是一种美德,你干嘛不留在那?”

 

张南乔拍了拍套头衫:“什么星战啊我又没看过,我只看低级的恐怖片好吗。这件是好玩才买的……”他呼出一口气:“说是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我吧……”

 

他看着远方明明灭灭的灯火,突兀地笑了一下:“还是只能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我啊……哦,我好像还没说过吧——什锦菜,谢谢你。”

 

张南乔一直这样,说什么好话之前,非得说些怪话,不然不足以掩盖他脆弱又敏感的内心。但时景听到那个奇怪的称呼,双手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小心地仔细地看着他:

 

“谢我什么?”

 

“恩……大概就是,让我增长了见识,开拓了视野,站在了科学研究的最尖端?你说你要是去找你们系的同学老师,明年我们学校起码得拿个诺奖吧?”张南乔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怒气冲冲地竖起全身的毛,“不对,说好的不能离开五米呢?你这家伙有没有一句实话?”

 

“我没骗你,”他苦笑,“大概是因为时间快到了吧。”

 

时景摊开手给他看,边缘已经开始模糊了,就像十八线网红液化过度的照片一样。

 

“可,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没问你……”张南乔结结巴巴地说。他想知道,爸妈的感情好不好,会不会吵架;他们一家去过哪里旅游;过年在C城还是回乡下老家;也许爸爸偏爱妹妹而妈妈偏爱他……还有他和时景是多好的朋友,好到可以真的成为一家人,他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让这个家庭慢慢扩大。


张南乔假装望天,很久以前不知道哪本三流青春小说里说,想哭的时候就抬头,眼里不会掉下来,今天他身体力行证明了无病呻吟的东西不能信。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在哪里呢,没有了他,妹妹会不会哭得很伤心?


而我呢?


“张南乔,”时景突然出声唤他,“如果,如果我说的其实不是真的,或者不完全是真的呢?”


张南乔瞪大眼睛转向他:“什么意思?”


“我说的这一切,你都根本无法证实不是吗?平行世界什么的,谁也不知道,或者在平行世界里发生过的其实并不是这样,比如2012真的有末日,我们必须驾驶0号机击退使徒;比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比如……”


他的话戛然而止,张南乔大声追问:“比如什么啊?!”时景笑了笑,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模糊。


“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南乔扑上去抓住他大喊,“你说过我在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家庭圆满人生幸福的不是吗!?”


他笑着看着张南乔,张南乔的手指穿过了他,他的身体像沙塔一般融化。


“当然了……你会幸福的……”


只留下了这句话,他消失在了空气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张南乔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又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扔到床上。第二天他依然六点醒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冰箱里挖出过期的牛奶,才想起来这周开始他调到晚班。

他不自觉地走进阳台,看着远处由青到白的天空,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一颗星星孤独地闪耀着。

 

他转身进屋,却发现那堆灰扑扑的旧花盆里,长出了一丝绿色,可能是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野草的种子,纤细的枝干努力伸展着。

 


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一切都没有变化。张南乔还是奔波在学校,打工地点,各招聘会之间,英语角自然也没有时间再去。张南乔决定如果再遇到那只小橘猫,就把它捡回家,但它和时景一样,突然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面试的时候,他依然十有八九漫不经心,面试官看看简历上不忍卒读的成绩,客客气气地说“有需要我们会联系你的”;远方的那个男人像是突发善心,打电话问他工作怎么样,要不要帮忙,张南乔客客气气地说“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那个傍晚是如此美妙惊人却又无迹可寻,就像一朵转瞬融化的雪花,简直让张南乔怀疑时景是不是自己压力过大出现的幻觉。可是张南乔听过他说话,触摸过他,也看见他眼里的悲伤,他相信他是真的。


那么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对他说这样的话?


一天张南乔睡过头了,而今天有本学期的最后一门课考试,他匆匆忙忙跳起来,跳过一切不必要步骤,一边穿衣服一边打车,从校门口一路狂奔进去。


离主教学楼的台阶不到五十厘米的那一霎那,张南乔突然停下脚步,一个男生带着耳机,骑着一辆山地车,险险从张南乔面前擦过,然而他的速度太快,而张南乔不幸地是个脸盲症。


张南乔愣了一秒钟,也只是一秒钟而已,继续迈步,向着考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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